何况,这酒恰好饮在周作人的故里绍兴。听说我来绍兴,朋友特地送来自家酿制的封缸黄酒。绍兴,若问起它的最具代表的风物,乌篷船算是其一吧。而后,年年夏日,故园芳草萋萋。67岁,75岁,81岁,82岁时,陆游皆有追怀之作。年迈体弱的陆游,历经半个世纪,对唐琬仍然一往情深。转年,陆游离世,这份百转千回的爱情也终于带着遗憾完结了。在岸边听风,再看一次绍兴的夜色,明日即将起程离开了。
花半开,酒微醺。
窗外细雨蒙蒙。在小木楼上,我和朋友守着一坛封缸黄酒,没有茴香豆,只就着一碟花生米,优哉游哉地听着雨敲窗,细密如耳语。河上一只乌篷船,静静停泊在雨雾中。
周作人把人生过成一则清雅的小品文。他曾说:“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,清泉绿茶,用素雅的陶瓷茶具,同二三人共饮,得半日之闲,可抵十年的尘梦。”
依我看,将茶换作酒,偷得浮生半日闲,也足以抵十年尘梦。何况,这酒恰好饮在周作人的故里绍兴。
听说我来绍兴,朋友特地送来自家酿制的封缸黄酒。之所以说“封缸”,是为了使密封彻底,缸口用泥巴裹住了。朋友熟练地把泥巴刮掉,又露出一层黄纸。黄纸揭掉之后,酒香就飘飘然醉了我的口鼻,又向方圆十里四散开去。不知当年唐琬为陆游斟的“黄滕酒”是不是此种。
在北方喝过的黄酒来自江苏镇江,当时略微喝不来它的浓甜,还特地往杯子里加了冰块。其实,黄酒最好不过热饮。朋友提着酒吊,为我打上一杯,稍许加热,香气便分外浓烈。端着小杯,小口慢酌,感受着这股暖流温润入胃。细雨飘摇的黄昏,唱起“你一手拿着苹果,一手拿着命运,在寻找你自己的香”,身未醉,心先醉了。
大概每一方的风土人情都是写不尽的。绍兴,若问起它的最具代表的风物,乌篷船算是其一吧。
乌篷船原是末代落魄时期百姓乘坐的最普通的交通工具,和老北京的卤煮如出一辙,现在它原本的窘迫来源被替换成享用不厌的百年文化,被现代人奉之为宝。人们迈入了一个舒适开阔的时代,也顺便把“末代遗民”改造成经典与时尚。
在乌篷船上,不便立于船头观望两岸风景,缘于船篷太低,只可坐卧。甚至坐得不好就会有翻船落水的危险,这倒十分有趣。小舟一叶,水波荡漾,坐在船上如同浮于水面。舟遥遥以轻扬,风飘飘而吹衣。沏一杯清茶,被船篷挂起的视野里,显出别样的悠远。望得出神,思绪缥缈,可能还会不小心流出一滴清泪。
周作人写家乡的乌篷船是在一封信里。船的形态细节,他都烂熟于心,虽远在北国,却信手拈来,如临旧地。信中听闻友人将赴自己的故乡,便预先将故乡的意趣与他一一道来,也算得一次纸上的接待了。
然而,那封信开头的称呼,却是他自己的笔名。
什么样的人才会在深冬寒夜里自说自话呢?对着另一个自己谈起家乡,乌篷船在烟雨中摇荡,茶香袅袅飘散水面,从全景、远景、近景到特写镜头,为他做好绍兴之行的备注,并叮嘱他小心珍重。这是什么样的灵魂要凭借如此假想去完成一次对乡愁与孤独的抚慰?
想到这些,遥望十里水乡,眼中真的噙有泪水。
来绍兴,看鲁迅故居的,多源于迅翁的名气,真正研读过先生作品的恐怕不在多数。看沈园的,多因为那段才子佳人不得圆满的爱情故事。凡是文人,真正能为今生后世创造产业价值的,必定要有趣有料。当然,陆游唐琬的故事本就感人至深,他们从不会关心自己有多少卖点,那都是后人的心之所向引导出的娱乐市场。可惜,被趋之若鹜的东西,再好,也会让人疏远三分。
我去沈园,更多是因为当年和几位朋友演过一个《钗头凤》的节目。那时,接触了一点儿吟诵,将两首词的吟诵配上朗诵,算是一次自娱自乐的尝试。活动中,节目没有想象的出色,虽然练习了几日,但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怯场。倒是那段时光和诗词走得近些,草木雨露仿佛都是朦胧有情的。
伫立亭上,四周簇拥着层层叠叠的夏荷。赏荷之余,心头不免感到一丝拥挤。凝思良久,发现自己竟忘记了当年《钗头凤》的吟诵调,在心中如何唱都找不回正确的音符了。只记得当年玩笑,用儿歌《小燕子》的曲谱唱“红酥手,黄滕酒”,众人的笑声还如在耳侧。而后,年年夏日,故园芳草萋萋。一起去过吟诵课的那些人,大都随风飘散了。“雨送黄昏花易落”,更何况没有雨,花也要凋零。这是常态,追问也是无用的。
陆唐二人重逢,感遇伤怀而各作一首《钗头凤》,诚然动人,但更令人感慨的是陆游用尽余生去怀念他相知而不能相伴的爱人。陆游63岁时,触物生情,怀想当年与唐琬同做菊花枕,凄然落笔,诗中叹息“唤回四十三年梦,灯暗无人说断肠”。67岁,75岁,81岁,82岁时,陆游皆有追怀之作。自从隐居,每次入城,必要重游沈园,思量往事。年迈体弱的陆游,历经半个世纪,对唐琬仍然一往情深。84岁时,他写道:“沈家园里花如锦,半是当年识放翁。也信美人终作土,不堪幽梦太匆匆。”转年,陆游离世,这份百转千回的爱情也终于带着遗憾完结了。
当沈园已经不复旧日的桥廊亭榭,当墙壁上的诗词早已了无痕迹,他依然于旧地怅然徘徊,就像后来风烛残年的金岳霖。有多少人能把一份爱情演绎到生命的尽头?
将要出沈园的时候,我方想起当年那段抑扬顿挫、低回有情的《钗头凤》吟诵,于是默念着走下小桥,倍觉哀婉凄恻。此曲只能唱,不能想。
水韵悠悠,灯影倘惝恍恍。在岸边听风,再看一次绍兴的夜色,明日即将起程离开了。
鲁迅先生写《社戏》,结尾怅然曰: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,——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。我忽然觉得,也有什么东西从自己手中遗落了,那是关于很久以前的欢愉。不然,我为何在此独自沉吟,为何只想将万般心绪说与自己?